這是一本很特殊的民族誌,Anna
Tsing在世界各地探訪了幾個國度中不同的松茸森林。這些森林的共同特質都是噌經為人類深刻的干擾和破壞,而也是因為有這些人為的干擾存在,所以才能夠從森林中長出松茸。
松茸作為一種日本人餐郭漲歷史悠久的食材,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由日本的森林中採摘供應的。而松茸作為一種真菌菇類,有著神秘的身世,它至今無法在人類的實驗室中被培養出來,而且對於生長的環境要求嚴苛。不過,這種嚴苛並不是說松茸需要生長在原始的、不曾受過破壞的原始林中;與此正好相反,松茸需要生活在那種為人使用、干擾過的森林裡,這樣的森林可能在過去的某個歷史十段中,因為現代性思維指導下的經濟活動,而被集約、規模化的利用。原始林被砍伐殆盡,然後是整齊、年齡相同、科學畫復植且具有現代經濟價值的次生林。再之後,則可能因為種種的原因,這些次生林最後也失去了經濟價值,然後被資本主義生產給遺忘,最終成為Anna Tsing筆下「資本主義的廢墟」。正是在這種廢墟當中,可以找到松茸的身影。
Tsing指出,在這些被資本主義所遺忘的生產廢墟中,因為松茸的生長,因此也聚集了一批因為各自的原因,被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邊緣人,這些帶著各自的故事和背景進入松茸森林成為採集者的人們,使用各自熟悉的方式,在這些被資本主義遺忘的角落裡,搜尋著Tsing所謂的「殘餘價值」,並且進行「殘值積累」;同時,追尋各自意義的「自由」。
相較於「原始積累」必然生成於控制生產的過程中,「殘值積累」在Tsing的定義中,是企業在不控制商品生產條件的情況下聚斂資本的過程。換言之,和工業革命後那種集中發生於工廠之中,受到精密控制的原始積累不同之處在於,財富發生於前端生產過程不受管控的狀態。Tsing強調這種殘值積累同時發生在資本主義的內部和外部,它應該被視為是資本主義的一個部分,但與此同時,卻又必須要以另外一種和過去不同的方式來理解。用Tsing自己的話來說,是以一種民族—圖像的方式,來理解這種殘值積累的過程。
換言之,在Tsing觀察中,她發現的是這種不受控制的前端生產過程中,是一種每種不同的群體在積累財富時,會因為各自的民族背景,而採取不同的方式,並且對於同樣的松茸採集一事,帶有不同的看法和意義。在這種狀況下,雖然松茸最終也將商品化,並且透過轉譯的過程而被納入資本主義的商品鏈之中,但是在前端生產的這個部分,呈現出的卻是一種不穩定、充滿差異性的生產型態,過去那種以工廠、規模化大量生產以追求極大化利潤作為思考背景的「原始積累」概念,在面對同樣也被商品化的松茸生產時,則顯得不足以解釋。
於是,Tsing考察了位於北半球數各能夠採集到松茸的森林,以及這些森林中的採集者,用一種近乎破碎、斷裂的方式敘說這些人各自的故事。然而,正是這種帶著各自的破碎、斷裂和殘缺不完整的故事踏入這些松茸森林中,反而是這些採集者們可能是唯一共同分享的特質。因此,這樣的破碎和殘缺,反而較諸系統性的描述分析更貼和那個Tsing以「聚合」(Assemblage)或者「複音音樂」這種概念所描繪的實景。
Assemblage
和Community這兩個概念最大的差別在於,Assemblage缺乏目的性並且導向開放性的合作關係。在Assemblage的狀態下,人、松茸、動物、森林,就是聚集在一起,彼此之間發生各種關係,但這些關係並非系統性、計畫性的,而是處於一種雜然併陳、各自連動卻不穩定的狀態。這種生計不穩和環境不定的狀態,正式<末日松茸>一書中,盡力去描寫的,由松茸這種特殊的存在,所開展出來的一個關於資本主義經濟所留下的殘羹的故事。但正如Tsing所說的,當現代性和資本主義倡議的那套規模化的經濟和生產模式,到了今日對於人類社會和自然環境帶來的破壞多過於貢獻時,也許,在這些資本主義所遺忘的廢墟中,存在著新的可能性,讓我們得以從中探索人跟自然重新合作的不同型態。
就像一開始所說的,我覺得這是一本非常特殊的民族誌,缺乏過去一般的民族誌書寫中那種具有體系性的章節鋪陳,但是又以清新流暢的筆觸,放入了大量的民族材料,並且用這種民族誌材料作為引子,去鋪陳出在這一片又一片的松茸森林當中,可以帶出的新的理論和思考的方向。即使是一般的民族誌要做到這點都已經極為不易了,用這種相當不同的寫作型態來完成這個任務更顯得艱鉅。總覺得,Tsing這樣的書寫安排,像極了她在書中描述的松茸採集的過程。即使每個採集者可能都以其過去的經驗去組織每一次的採集活動,但是一旦到了現場,就需要感官全開的去「感知」松茸的存在,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節,都可能訴說著松茸的足跡和存在,而有賴採集人各顯神通的察覺。這本書,也需要讀者打開敏銳的閱讀感官,去查知在每一個敘事的細節中,所含藏的意義和韻味。